第82章 山中十日
这一夜的山林,像是被鲜血浸透后又被晨露反复漂洗过。
露水在草叶尖凝成剔透的珠,风过时簌簌滚落,砸在腐叶上洇出深色的痕,混着未干的血味在林间漫开。
当第一缕阳光终于挣脱云层,如金箔般轻轻贴上树梢时,温羽凡正背靠着一棵斑驳的枫树干坐着。
枫树的树皮皴裂如老人的掌纹,深褐与灰褐交错,有些地方还留着昨夜搏斗时蹭上的血渍。
后颈抵着微凉的树干,树皮上的裂纹硌得皮肤发紧,倒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。
他抬起手,指尖轻轻抚过脖子上缠着的布条。
那是闲云居士用草药汁浸过的麻布,粗粝的纤维蹭过结痂的伤口时,像有细针在皮肉里轻轻挑动,疼得他睫毛颤了颤,指腹很快沾了点暗红的血珠。
视线越过稀疏的枝桠,落在远处那株香樟树上。
树干从中间炸开,断裂处的木质纤维像炸开的棉絮,惨白地翻卷着,阳光照在上面泛着冷硬的光。
恍惚间,那景象竟与昨夜夺命指指尖那抹幽蓝的毒光重叠,让他后颈的汗毛又微微竖了起来。
不远处的空地上,那顶双人帐篷在晨雾中透出暖黄的光。
帆布上凝着层薄霜,被里面的灯光烘得微微发亮,像块浸了温汤的琥珀。
金疮药的苦涩混着艾草的清香从帐篷缝隙钻出来,与林间的草木腥气缠在一起,倒生出几分安稳的意味。
温羽凡知道,帐篷里的两个人还在睡着。
金满仓的呼吸声很沉,隔着帆布都能听见。
他腿上被硬币扎出的伤口虽已由闲云居士处理过,但每翻身时,总能隐约听到他压抑的痛哼。
那枚硬币嵌进肌肉的伤口,对没练过武的普通人来说,恢复路上的每一步都浸着疼,光是从地上爬起来,都得咬着牙攒半天劲。
霞姐的呼吸则轻得多,想来是怕扯动小腿的伤口。
那些被笑面佛毒刃划开的口子,虽已被闲云居士用内劲逼出毒素,可皮肤下仍泛着淡淡的青,像埋了片未化的冰。
她脚踝处那只蝴蝶纹身的残痕已经淡了,昨夜闲云居士说毒液蚀了皮肉,留着只会反复发炎,她咬着牙让老道用药水洗去时,连指尖都在抖,却没哼一声。
温羽凡望着帐篷透出的光,指尖在膝头轻轻敲着。
空气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尽,昨夜的厮杀像场没醒透的梦,可身上的疼、帐篷里传来的细微动静,都在提醒他这安稳有多脆弱。
他知道,现在他们都已无碍,需要的是慢慢休养。
但这休养,更像是在为下一次风雨蓄力。
昨夜的画面像被重锤敲碎的镜片,在脑海里反复切割着神经:
笑面佛佝偻着背,把钓鱼人瘫软的身子扛在肩上,后者垂落的手臂晃悠着,指尖还缠着半圈透明鱼线。
那根鱼竿在砾石路上拖出刺耳的“咯吱”声,竿梢的三棱钩刮过尖锐的石棱,溅起的火星先是橙红的一团,落在打湿的草叶上便缩成豆大的光点,明明灭灭地跳了两下,终究还是被露水掐灭了,像极了濒死者最后一口气。
而夺命指转身前的眼神,此刻正像枚生锈的钉子,死死楔在眼底。
那三角眼眯成道细缝,瞳孔里翻涌的阴鸷裹着毒液的甜腥,扫过他脖颈时,温羽凡总觉得皮肤在发烫。
不是伤口的疼,是种被毒蛇盯上的麻痒,顺着脊椎爬上来,让后颈的汗毛根根竖成钢针。
他甚至能数清对方指尖金属套上的防滑纹路,那些幽绿的毒渍在晨光里泛着冷光,像无数条细小的蛇,正从记忆里钻出来。
他低头盯着掌心的老茧,那些交错的纹路里还嵌着暗红的血痂。
昨夜攥紧鱼线时的触感突然回笼:线身滑腻如蛇腹,勒进皮肉的瞬间像被冰锥切割,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,滴在腐叶上洇出深色的圆点,和黑熊留下的爪印、岑家追兵的血迹混在一起,在那片林子里织成张看不见的网。
“江湖从来容不得侥幸。”
温羽凡对着凝结在草叶尖的晨露低声说,声音被雾气泡得发沉。
黄队长那枚擦过耳畔的子弹还在耳鸣里嗡嗡作响;闲云居士调的金疮药正透过绷带往伤口里渗,带着点麻痒的清凉。
可这些都像借来的底气,射出子弹的枪不可能每次危机都出现,调配药膏的双手更不会日夜守护在身边,真正能攥在手里的,只有自己这双正在结痂的拳头。
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加重了力道,按在颈间的绷带上。
结痂的伤口被扯得生疼,新鲜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,很快在米白色的纱布边缘晕开朵暗红花。
他能感觉到那股温热顺着锁骨往下淌,像条细小的蛇钻进衣领,这痛感反而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
“下一次。”
他抬起头,望着晨雾深处若隐若现的山影,喉结滚动着咽下嘴里的铁锈味。
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,露出眉骨上那道新添的划痕,那是昨夜躲避毒刺时被树枝划破的。
“绝不能再这样。”
他知道这话不是说给晨雾听的。
是说给掌心的老茧听,说给脖子上的伤口听,是说给昨夜那个只能在腐叶堆里翻滚躲避毒刺的自己听的。
总有一天,那些拖着鱼竿撤退的背影会转过身来,那些淬毒的眼神会再次盯上他。
下一次,黄队长的枪或许不在射程内,闲云居士的药箱或许锁在木屋里。
他必须让自己的拳头,硬过对方的毒刺;让自己的速度,快过对方的鱼线。
晨风吹过,雾霭渐渐散开,露出身后帐篷的轮廓。
霞姐和金满仓还在熟睡,呼吸声混着远处的鸟鸣,在山林里织出片暂时的安宁。
温羽凡挺直脊背,掌心的老茧与脖子上的血痕相互呼应,在晨光里透出股执拗的韧。
他抬起头,望向山顶的方向,那里的朝阳正准备撕破云层——就像他必须撕破此刻的无力,让骨头里长出新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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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日后,瓯江城被一场连绵的阴雨裹得密不透风。
灰扑扑的雾气像浸了水的棉絮,压得人胸口发闷,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潮湿的霉味,黏在皮肤上格外难受。
熊帮据点那扇哑光黑的合金大门刚被推开,一股混合着雨水、泥土和血腥味的气息就涌了进来。
“哐当!”
一声刺耳的脆响猛地炸响在空荡的正厅。
熊千仇站在酸枝木太师椅旁,手里那只缠枝莲纹的青花瓷茶杯被他狠狠掼在地上。
白瓷碎片像炸开的星子,混着琥珀色的茶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,几道深色的水痕顺着地砖的纹路漫开,真像极了他们此次任务中没能避免的血。
“废物!”
熊千仇的怒吼裹着戾气砸过来,话音未落,他那砂锅大的拳头已经毫无征兆地抡向夺命指的面门。
夺命指甚至来不及眨眼,只觉一股巨力撞在颧骨上,“砰”的一声闷响里,整个人像被狂风卷着的破布,横着飞了出去。
后背重重撞在雕花的木门框上,木料根本经不住这股力道,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半面墙轰然倒塌,扬起的烟尘瞬间呛得人睁不开眼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烟尘里,夺命指蜷在碎砖堆里,猛地咳出一口血沫。
他左边的颧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,像揣了个紫黑色的馒头,牙齿缝里渗出的血顺着下巴往下滴,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渍。
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,指节抠进砖缝里借力,硬生生从碎砖堆里爬了起来。
站直身子时,脊梁挺得笔直,鼻血顺着人中淌进嘴唇,他连擦都没擦,任由那股温热的黏腻渗进衣领,在深色的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暗沉。
角落里,笑面佛早就缩成了一团。
他那身对襟短褂被冷汗浸得发亮,圆滚滚的肚腩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晃动,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。
往日堆在眼角的褶子此刻全拧在一起,脸色惨白如纸,嘴角的肥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,哪里还有半分“笑面佛”的温和?那点笑意早就被恐惧碾成了粉末,混着冷汗淌进了领口。
竹榻上,钓鱼人还昏迷着。
胸口微弱的起伏是他唯一活着的证明,若不是那点起伏,倒真像具提前备好的尸体。
但也正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,让他侥幸躲过了熊千仇的怒火。
熊千仇的目光扫过他时,只有浓浓的厌恶,像在看一块碍事的垃圾,连动怒的力气都懒得费。
“废物!都给我死!”
熊千仇的怒吼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,落在他油亮的黑衬衫上。
他踩着地上的碎瓷片,一步步朝夺命指走去,厚重的皮鞋碾过半片茶杯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像在啃噬着谁的骨头,听得人牙酸。
夺命指闭上眼,喉间涌上一股苦涩。
他知道,这次任务砸了,不仅没除掉温羽凡,反而折了熊帮的面子,按老大的性子,他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。
死,或许反而是最轻松的结局。
然而,预想中的剧痛迟迟没来。
他只觉一股劲风扫过脸颊,吹得汗毛倒竖,睁眼时,熊千仇的拳头停在离他面门一寸的地方。
拳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,带着浓烈的汗味和戾气,四周的烟尘被这股风卷着,猛地朝他身后涌去,露出青砖上那道蜿蜒的血痕。
夺命指对上熊千仇充血的瞳孔。
那里面翻涌的怒火几乎要溢出来,可在怒火深处,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,像冰水里冻着的石子,硌得人心里发沉。
“该死的朱雀……”
熊千仇咬着牙收回拳头,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,手背上的青筋像爬满了小蛇。
他转身走回太师椅,一屁股坐下去,厚重的蟒纹椅垫被压得发出沉闷的“吱呀”声,像是在呻吟。
“既然是官方的人插了手……”他扯了扯领口,语气里的暴怒淡了些,却多了几分阴狠,“你这次认怂,倒不算太蠢。”
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,碎瓷片、断木、血迹,像一幅被打翻的泼墨画。
“但暂时动不得他,不代表没法教他做人。”
下一刻,熊千仇忽然低笑一声,肥厚的手指在檀木桌案上敲了敲,发出“笃笃”的闷响,像在盘算着什么阴招。
“川府城里,不是还有一柄刀可以利用吗?……老二,你说是不是?”
夺命指的喉结滚了滚,像生锈的轴承卡了一下。
他瞬间反应过来,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:“老大是说……岑家那柄‘刀’?”
熊千仇眼里闪过一丝赞许,像淬了毒的刀忽然亮了亮:“还算你脑子没被打坏。”
“我这就去安排。”夺命指低头应道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。
熊千仇挥了挥手,指尖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轻摩挲着:“好了,带老九去治伤。……还有,下次再敢这么没用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云层,紧接着是“轰隆”一声惊雷。
电光瞬间照亮了正厅墙上挂着的熊头标本——那畜生的眼睛空洞洞的,嘴张得老大,露出尖利的獠牙,像是要把这满屋子的生灵,全都一口吞下去。
雨越下越大了。
豆大的雨点砸在飞檐上,顺着瓦当往下淌,在檐角挂成了一串串水帘。
水帘落地时溅起的水花,混着正厅里的血腥味和霉味,在空荡的宅院里弥漫。
那串串水帘,倒真像极了江湖里那些斩不断、理还乱的恩怨,一滴一滴,砸在青石板上,也砸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夺命指和笑面佛一前一后抬起竹榻上的钓鱼人,鞋跟碾过地上的碎瓷片,发出“咔嚓”的轻响。
经过门槛时,夺命指忽然顿了顿,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,声音低得像被雨水泡过:“温羽凡……你最好祈祷,朱雀能护你一辈子。”
风声雨声里,这句话很快就散了,却像一颗埋在土里的毒种子,等着在某个雨夜,破土而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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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场惊心动魄的夜袭像一场骤然泼下的暴雨,过后,山林里的安宁便显得格外珍重。
晨露会在松针上凝成剔透的珠,风穿过枝桠时带着草木的清香,连虫鸣都比往日柔和了几分,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平静。
温羽凡的治疗从原定的十五天,悄无声息地延长到了一个月。
新添的伤口,比如脖颈被鱼线勒出的红痕、被一脚踢飞撞伤的肩胛骨……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,叠着旧伤的沉郁,让闲云居士不得不放慢施针的节奏。
每日早上九点,他准时走进那间飘着药香的木屋,趴在竹榻上,感受银针刺破皮肤的微麻,和闲云居士掌心传来的、带着内劲的暖意缓缓淌过经脉。
药膏是用山间草药捣的,带着清苦的草木气,涂在伤口上凉丝丝的,像被山涧的泉水漫过。
治疗之外的时光,却成了温羽凡最踏实的日子。
天刚亮时,他常坐在老槐树下,看闲云居士在空地上打太极。
道袍的宽袖在晨光里舒展,像被风吹开的云,掌风掠过地面的野菊,花瓣明明晃晃地颤,却偏不沾半分衣袂。
那动作慢得像流云拂过,可指尖带起的气劲,能让半尺外的落叶打着旋儿往上飞,在晨光里画出透明的弧线。
温羽凡盯着那弧线,常常看得出神,连膝盖的酸胀都忘了。
到了傍晚,酒鬼便拎着酒葫芦在空地上晃悠。
他喝得半醉,花白的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调,时而像山间的风啸,时而像溪涧的流水。
有时唱到兴头上,还会踩着碎步打一套醉拳,脚步踉跄得像要栽进草丛,拳头却突然从腋下钻出,带着浓烈的酒气扫向虚空,招式里藏着野劲,看得温羽凡心头一跳。
闲云居士原以为,等这伙人的伤全好了,山坳里便能重归清净。
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,要把药庐后的那片空地翻耕了,种上些耐旱的草药。
可没曾想,温羽凡拆了最后一次绷带那天,竟指着山坳深处的一片平地,眼睛亮闪闪地说:“前辈,您看这儿——背靠着山,前面有条小溪,搭间木屋正好。”
他说得认真,霞姐在一旁使劲点头,金满仓也搓着手笑:“我来劈柴!保证把木头削得整整齐齐!”
说干就干。
三人踩着晨光下了山,在县城的杂货铺里搬回了斧头、锯子,还有一大捆粗麻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