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2章 力气大没有用
李漓站在血迹斑驳的土路中央,额角汗珠滑过眉梢,挂在睫毛边。他长长吐气,像把心里的火也吹落一层,声音不高,却压得住场:“走吧。留在这儿,已经没有意义。”
号令一落,队伍立刻收束:刀入鞘,弓卸弦,盾扣背。野牛背篓里的火鸡“咕噜”两声,像对这场乱战抛来一记讥笑。众人调转方向,绕开泥坑里那一团沉红,沿土路拔脚而去。
队伍沿一条狭窄小巷倒退而出,鞋底在湿土上啮出一串浅齿印。转过几处矮小的土屋——墙面被雨水舔得发亮,草根自墙脚钻出,茅顶早塌,只剩被晒得发白的枝杈支着空——前方忽地开阔,一座荒废的土丘祭坛像伏久的巨兽横陈在晨光里。土丘高而破,坡面草皮稀疏,裸露的黄土龟裂成一片枯鳞,风一过便簌簌落粉。祭坛四周散着碎陶,断口被岁月磨得圆钝;几截风化兽骨斜插泥中,骨缝里有蚂蚁往来,搬运不知名的黑屑。藤蔓自裂隙里旺盛拱出,绕着土丘一圈圈攀爬,把往昔的荣光与眼前的萧索一针一线缝在一起。
湿地那头吹来一缕秋风,湿冷的潮气裹着淡淡腐草味,把汗腥与血腥一并推散在空地上。祭坛下的平地成了临时歇脚处。野牛被牵到一侧,几块缓慢移动的褐岩似的低头卷吃稀疏的野草,鼻息粗重,尾巴不耐烦地甩,抽得蚊群“嗡嗡”退散。众人卸下装备,或坐或倚:有人用水囊的余水润布,耐心擦拭臂甲上的血痕;有人理顺绳索,把断了纤维的一截挑出来重打活结;也有人索性仰倒在草地上,任汗沿鬓角淌到耳后,脸上既有疲惫,也有劫后喘息的一点轻松。
赫利一屁股坐在一块被磨平的石上,长剑随手插进土里,剑柄在晨光里浮起一圈暖光。她抬眼剜了格雷蒂尔一记,嗓音带着热浪烘出的干涩:“大胡子海盗,你把你姐夫救人的计划——彻底打乱了。”话落,额前汗珠沿颧骨滚下,在石面上“啪”地炸成一点白雾,转瞬即散。
格雷蒂尔杵在旁边像根粗枝,粗壮的手指捏着自己的大鼻翼,胡子抖得像受惊的猫尾。他显然明白方才的鲁莽给李漓添了乱,却硬生生憋着不作声,只傻愣愣望着李漓——眼神里掺着倔强与愧色,恰似闯祸的大狗等主人发落。圆盾斜靠在脚边,盾面上干涸的血迹新旧交错,像这场短促乱战留下的几道粗线勋章。
蓓赫纳兹靠在一株歪脖柳下,树皮裂着细纹,叶片垂垂,影子却给她兜出一口阴凉。她抡着折扇慢慢拨风,想把湿热从皮肤上拂落。她斜瞥格雷蒂尔一眼,语气平静里带着几分无奈:“都走到这一步了,先别评论谁对谁错。想想接下来,怎么收拾残局。”话音未落,一只肥蚊停在她手背;蓓赫纳兹抬手“啪”地一记,动作利落得像老手。掌心一抹,再抬眼时,瞳仁里已经映出打谱的光。
特约娜谢蹲在不远处,膝下垫着块旧皮,一把把拭净飞刀。刀背在指间轻弹,她侧耳听那一线清响是否匀直,才小心抬头道:“不如……先弄点吃的?大家也该饿了。”声线轻得像试探,皮甲被汗浸出深色,眼底却亮着一星期待。湿地热浪早把烤鱼余香吹散,反倒是杀气与疲惫把胃口吵醒,低低的肚鸣此起彼伏,像草丛里忽起的一场小小鸣虫合奏。
“也罢,先吃饱再说。”李漓点头,在土丘下的石块坐定,肩背微阖,胸口起伏渐趋匀稳。晨光擦过他的眉梁,刻出一条干净的亮脊;他眼神仍沉着,像压着几口问题的井盖——不急掀,谁都知道底下有水。
凯阿瑟与比达班麻利分派人手:有人去牵回野牛背上的包裹,有人拾来干透的苇根与枯枝,有人就地拎起泰诺人遗落的土豆篮蹲下。粗陶碗里,土豆被碾成稠泥,拌入撕碎的野草和少许盐,团在掌心按扁,啪的一声贴上薄铁片。表面先像出汗般渗油,随即起一层焦黄的斑,素朴的香气便在热风里铺开。战士们接过滚烫的土豆饼,忍不住吹气,又忍不住大口咬下;咀嚼声、低语声与满足的叹息混在一处,像湿地里热热闹闹偷来的半刻清闲。
野牛在旁继续反刍,几块缓慢移动的褐岩一般;火鸡被松了绑,歪头跳上牛背,抖了抖羽,发出两声不满的“咕咕”,像在为自己作为“货物”的待遇提出抗议。
李漓拿着一块土豆饼,递给站在一旁的塔胡瓦。塔胡瓦仍沉在战后的余悸里,羽饰在风中轻颤,目光像受惊的鹿——本能的戒备尚未退去。她盯着那块饼,指尖微微一动,伸到一半又缩回,仿佛怕里头藏着看不见的东西。塔胡瓦垂眸望向鞋尖,边沿沾着泥,铁光的余影仍在脑海里一闪一闪。
“吃吧。”李漓的声音像被风抚平的水面,细而稳,“别紧张。你不是我们的敌人。放心——不论我们要找的人找不找得到,在我们离开时,都会放了你。”李漓把饼又送近些。晨光掠过他汗湿的鬓角,映出一圈柔亮,为这句平静添了不刺眼的边。
塔胡瓦抬眼,视线在他脸上停了片刻,千言在喉间绕了一圈,只化作一个小小的点头。她接过饼,先轻嗅一口,像鸟试探第一粒新谷;终于咬下一小角——焦香与土豆的甘气在舌根散开,热度逼退胸腔里最后那一丝绷紧。她低声吐出一句卡霍基亚旧语,轻得几乎被风叼走,意思却清楚落在近旁人的耳里:谢谢。她把饼捧在掌心,指尖染上一层薄油;羽饰在晨光里微微晃动,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晕。
“你跟我们仔细说说——关于泰诺人。”李漓道,语气仍温和,却藏着分寸与锋刃。
不远处,废弃的祭坛沉默矗立,暮年般的黄土仍在风里细细崩落。它像个不言的见证者,看着一群外来的旅人用一次粗粝的饱食,把惊魂未定的心暂时安在这片龟裂的大地上。后来要做的事,仍会像热潮一样一阵阵涌来;但此刻,只有风、只有嚼声、只有昆虫单调的嗡鸣,和人间难得的一丝短促宁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