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3章 学员战
在大多数武馆里,裁判这种活儿向来是助教的专属。
他们多半是馆主的得意门生,穿着统一的训练服,手里捏着计时器,在场地边踱着步子,喊口令时自带一股年轻人的利落劲儿。
可宏图拳馆偏不。
赵宏图拽了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运动服,袖口磨出的毛边蹭过掌心,带出点粗糙的痒。
他这拳馆本就挤在写字楼的角落里,租金咬着牙才勉强续上,别说请助教,就连墙角那袋快见底的滑石粉,都是上周跟隔壁五金店老板赊的。
此刻他站在场地中央,临时充当裁判,手心竟沁出层薄汗,捏着的秒表还是三年前学员送的,表盖边缘的漆皮早就掉光了。
“都站好了啊。”他清了清嗓子,声音在空旷的拳馆里打了个转,混着窗外早餐铺飘来的葱油香,“比赛时间五分钟,点到为止,别下死手,听见没有?”
场边的学员们稀稀拉拉应着,有人偷偷憋笑——谁不知道赵馆主最看重“武德”,每次比赛前都得念叨三遍。
赵宏图深吸口气,把秒表往裤兜里一揣,抬手往下猛地一劈:“开始!”
那声音算不上多威严,却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潭,瞬间搅活了场中气氛。
谁都没料到,率先动的会是那个穿白空手道服的少女。
她看着不过十三四岁,个子刚及小朱的肩膀,可身子一动,竟像片被风卷着的叶子,脚尖在地板上轻轻一点,整个人就腾了起来。
阳光从百叶窗缝里斜切进来,刚好照在她绷紧的小腿肌肉上,线条利落得像把出鞘的短刀。
“嚯!”场边有人低呼。
少女在空中拧身,右腿绷成条直线,带着破空的轻响,直直踢向小朱的胸口。
那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上拓下来的,脚背绷得紧紧的,连裤腿扬起的弧度都透着股训练有素的严谨。
小朱咧嘴一笑,半点没慌。
他一米八的个头往那儿一站,壮得像尊石碾子,胳膊比少女的大腿还粗。
只见他双臂交叉护在胸前,肌肉贲张,连练功服的袖子都被撑得鼓鼓的。
他梗着脖子,那架势像是在说:来呗,尽管踢,能打动算我输。
“嘭!”
闷响在拳馆里炸开,像有人用锤子敲在了厚木板上。
小朱的胳膊猛地往里凹了下,随即又弹回来。
他踉跄着退了半步,脚底板在磨得发亮的地板上蹭出道浅痕,脸上却依旧挂着笑:“嘿嘿,没用没用。”他甩了甩胳膊,故意把肌肉抖得突突跳,“女孩子家力气就是小,还不如回去学跳舞,劈叉肯定比踢腿好看。”
场边的哄笑声刚起来,少女已经再次发起了攻击。
她落地时轻得像片羽毛,脚尖点地的瞬间,膝盖猛地一弯,整个身子突然矮了半截。
紧绷的表情半点没变,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,右手撑地的同时,左腿已经像鞭子似的扫了出去。
“小心下盘!”场边有老学员忍不住喊。
可小朱压根没听。
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得意里,觉得这小姑娘不过是花架子,沉腰扎了个马步,等着对方再来踢第二脚。
“啪!”
这次的声响脆得像鞭子抽在空地上。
少女的脚结结实实扫在小朱的膝盖外侧,力道竟比刚才那记飞踢猛了不止一倍。
小朱只觉膝盖骨像是被铁棍砸了下,钻心的疼顺着骨头缝往肉里钻。
“嗷!”他疼得猛地蹦起来,一只脚点着地,另只手死死抱着膝盖,脸涨得通红,额头上瞬间冒了层冷汗。
那模样哪还有刚才的嚣张,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,在原地直转圈。
赵宏图站在场地边线上,灰色运动服的袖口被他无意识地攥出几道深痕。
眉头拧成了疙瘩,像是被人用无形的手狠狠揪着,连眼角的细纹里都挤满了焦虑。
他望着场中那个被踢得龇牙咧嘴的身影,喉结无声地滚了滚:小朱这小子,块头是练出来了,可那性子还是跟刚入馆时一样毛躁。
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上周三的训练场景:
午后的阳光把拳馆晒得发烫,小朱扎着马步,才坚持了十分钟就开始晃悠,嘴里嘟囔着“师傅,我这体格,站着都比别人稳,不用练这个”。
当时自己还敲了敲他的膝盖,沉声道“下盘是根,根不稳,再壮也是浮萍”,可这小子左耳进右耳出,转头就跑去跟师兄弟们比掰手腕了。
此刻,那小姑娘的脚刚扫过小朱的膝盖,赵宏图的指节就“咔”地响了一声。
那一下的力道看着轻,实则用了巧劲,专挑膝盖外侧的薄弱处发力。
这丫头眼神亮得像淬了光的钉子,第一脚试探,第二脚就精准锁死破绽,这份眼力和果断,哪里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?
他想出声提醒,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,脚尖几乎要踩到场地线,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棉花,发不出声音。
裁判的哨子就别在胸前,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肤——这是比赛,他得端着,不能让私心坏了规矩。
可看着小朱抱着膝盖蹦跶的样子,他心里那团火直往上窜,恨不得冲上去把这小子按在地上再扎半小时马步。
场下的哄笑声像泼了油的火星子,“腾”地就炸开了。
后排的黄毛小子笑得直拍大腿,塑料凳被他晃得“咯吱”响:“朱哥!你这膝盖是纸糊的啊?人家姑娘踢毽子呢?”
穿蓝背心的师兄故意扬高了嗓门:“平时吹自己能扛住卡车,结果被阵风刮得站不稳?脸呢?”
最边上那个刚上初二的小子举着矿泉水瓶当话筒,捏着嗓子学小朱平时的腔调:“‘看我一拳把你打飞’——飞是飞了,可惜是自己飞出去的!”
笑声裹着汗味和滑石粉的白气,在拳馆里打了个转,全灌进赵宏图耳朵里。
他猛地转过身,眼睛瞪得像铜铃,吼了声“吵什么!”,声音震得墙上的沙袋都晃了晃。
场下瞬间静了半秒,可没过两秒,窃笑声又像野草似的冒了出来。
赵宏图深吸口气,再转回头时,指节已经捏得发白。
他忽然想起自己刚上少林那年,也是被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师弟摔得鼻青脸肿。
当时师傅站在廊下,只说了句“功夫不看块头,看心”。
此刻望着场中那道纤细却稳如磐石的身影,赵宏图心里那点焦急忽然掺了点别的滋味——或许,输一场也好。
让这小子知道,拳馆的地板不是用来蹦跶的,是用来扎稳脚跟的。
他抬手抹了把脸,把那句到了嘴边的“稳住”又咽了回去,只是死死盯着小朱,眼神沉得像压了块石头。
……
场边的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小朱耳朵里,他本就涨红的脸瞬间烧得更旺,脖颈上的青筋突突直跳,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,指腹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老茧里。
胸腔里那团火“轰”地炸开,顺着血管烧到天灵盖,连带着眼球都泛起血丝。
他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嘲讽,尤其还是在自己最得意的拳场上。
“妈的!”他低骂一声,喉咙里滚出的气音像磨过砂纸,膝盖猛地顶向地面发力,整个人像被弹弓射出的石子,带着破风的呼啸扑了出去。
这记「饿虎扑食」比平时练得狠了三分,双臂张开如虎爪探路,肩膀微微下沉,连带着脚下的木地板都被踩得“咯吱”作响,掀起的气流卷着滑石粉的白尘,在晨光里划出两道清晰的轨迹。
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把这丫头按在地上,让她知道谁才是拳馆的硬茬。
可对面的少女像是没看见这气势汹汹的攻势,站在原地没动。
阳光落在她发白的空手道服上,勾勒出纤细却紧绷的轮廓,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静得像深潭,连睫毛都没颤一下。
就在小朱的影子快要将她完全罩住时,她突然动了:
右手如灵蛇窜出,指尖精准地揪住小朱胸前的练功服,布料被攥出深深的褶皱。
同时腰腹一收,身体像折起的纸鹤向后倒去,左腿顺势屈膝,脚背绷得笔直,借着后仰的惯性猛地向上蹬出。
这一连串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细节,只听见“嗤啦”一声布料摩擦的轻响,紧接着是小朱“啊”的惊呼。
他只觉一股巧劲顺着胸口涌来,自己那两百斤的体重突然成了累赘,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腾空,视野里的拳馆顶灯开始旋转,耳边的风声尖得像哨子。
下一秒,后背狠狠砸在地上,“砰”的一声闷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,下巴磕在地板上,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。
赵宏图在场地边猛地吸了口冷气,额头上的汗瞬间冒了出来。
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脸,指缝里却忍不住往外瞟……
小朱四仰八叉地躺在界外,练功裤的膝盖处磨破了个洞,露出的皮肤泛着红。
“混账!”赵宏图在心里低吼,指节捏得发白,“我教你的‘沉肩坠肘’呢?‘见招拆招’呢?全当耳旁风了?”
刚才还觉得输一场也好,此刻只觉得脸被按在地上摩擦,连带着少林俗家弟子的名头都跟着发烫。
小朱趴在地上懵了好一会儿,鼻尖沾着灰,嘴角还挂着血沫。
他撑起胳膊肘晃了晃脑袋,眼前的金星散去些,才迷迷糊糊地看向场中。
当视线扫过那条划分边界的白石灰线时,他猛地僵住了——自己的脚尖离白线还有半尺远。
“操!”他低骂一声,手脚并用地爬起来,膝盖的刺痛都顾不上了,疯了似的往场里冲,“不算!刚才我没站稳!重来!”
“站住!”赵宏图的吼声像闷雷炸响,震得拳馆的沙袋都晃了晃。他往前走了两步,灰色运动服的领口被气得敞开,露出锁骨上的疤,“输了就是输了,哪儿那么多废话?给我滚回来!”
小朱的脚步顿在原地,肩膀垮了下去。
阳光照在他涨红的脸上,一半是羞,一半是气,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,最终只化作一声嘟囔:“我真的是大意了……”
他耷拉着脑袋往回走,后背的练功服被冷汗浸得发暗,活像只被雨打蔫的公鸡。
少女这时才直起身,拍了拍空手道服上的灰。
她走到场地中央,对着赵宏图和四周的观众深深鞠了一躬,弯腰的角度不多不少正好九十度,起身时眼神平静,既没看小朱,也没理会场边的议论,转身走回了自己的阵营。
那背影挺直如松,和刚才蹬腿时的凌厉判若两人。
休息室的门缝后,李玲珑悄悄拽了拽温羽凡的袖子,指尖还在微微发颤:“你瞧见没?”她压低声音,眼里的光比晨光还亮,“那蹬腿的时机,刚好借了小朱扑过来的劲,一点没浪费力气。这丫头不光身手好,脑子更清楚,将来绝对是块好料子。”
温羽凡点点头,视线还落在少女的背影上。
他扶着门框的手松了松,指腹蹭过木头的纹路:“最难得是那份静气。小朱扑过来时,换作一般人早慌了,她却能在电光火石间找到破绽。这心性,比功夫更难得。”
而场外观众席上的空气却像是被无形的墙劈成了两半,一边沸腾如滚水,一边沉静似深潭。
宏图拳馆那片区域早没了章法。
小朱刚回到场边,就被师兄弟们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穿蓝背心的师兄照着他胳膊肘怼了一下,嗓门比练拳时还响:“刚才那一下够狼狈啊?平时跟我掰手腕的劲儿呢?全灌进肚子里发酵了?”
旁边立刻有人接茬,举着半瓶矿泉水往他嘴边凑:“朱哥快喝点水顺顺气,下回来个‘老树盘根’,把那丫头片子直接锁在地上——前提是你先学会站稳喽。”
哄笑声里,有人偷偷往他手里塞了块巧克力,是平时总被他护着的小学员,奶声奶气地说:“朱哥你刚才踢起来的时候超帅的,就是落地有点急。”
小朱的脸本来红得像烧透的铁块,被这句软乎乎的话一戳,突然就垮了下来,抬手揉了揉那孩子的头发,嘟囔着“知道了知道了”,声音里的火气早散了,只剩点不好意思的憨。
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,在他们攒动的人影上晃出细碎的光斑,混着汗味和刚开封的运动饮料气,活像团热烘烘的烟火。
另一边的空手道阵营却像被按了静音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