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7章 两个消息
十月的北川县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浸在了灰蓝色的染缸里,灰蒙蒙的雾气从涪江面上漫过来,沿着街道的褶皱一点点爬进巷弄深处。
整座城都裹在这层湿冷的纱帐里,远处的楼房只剩模糊的轮廓,窗玻璃上凝着层薄薄的水汽,把里头的灯光晕成一团团化开的黄油。
风是从河谷里钻出来的,裹着江水的腥气往人骨缝里钻。
温羽凡扶着金满仓下车时,指尖不经意蹭过对方的胳膊,触到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。
明明是正午,阳光却像被揉皱的锡箔纸,懒洋洋地铺在地上,连带着空气里的寒意都散不去。
城郊的班车停靠站像被遗忘在时光里的角落。
锈迹斑斑的金属站牌歪歪扭扭地杵在那里,铁皮表面的红漆早就被风雨啃得七零八落,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铁骨,风一吹就发出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的呻吟。
站台的水泥地面裂着蛛网似的缝,半枯黄的杂草从缝里探出头,叶片上还挂着晨露凝成的水珠,被风一吹就左右摇晃,像是在给这荒凉的地方打拍子。
温羽凡的鞋底碾过一丛贴地生长的狗尾草,草穗上的细毛蹭过鞋底,发出细碎的“沙沙”声,混着远处电子钟报时的“叮咚”声,在空旷的站台上荡开。
上午十点整,那声音清脆得有些突兀,像一根细针戳破了这沉闷的空气。
他蹲在汽车站门口的石阶上,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阶面。
水泥地上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模糊,还留着几道深色的污渍,像是谁泼洒的油渍,又像是经年累月的雨水浸出的痕迹。
指尖触到一处凹陷,大概是被无数双脚磨出来的,带着点温热的粗糙感。
金满仓靠在旁边的栏杆上,锈铁栏杆被他压得微微变形,发出“咯吱”一声轻响。
他伤腿上的药布边缘已经发卷,中间渗出淡淡的草绿色,那是赵大爷给的草药汁,混着点血丝,在灰扑扑的裤管下格外显眼。
风掠过他的裤脚,掀起一角,露出底下缠着的纱布,隐约能闻到艾草和樟脑混合的气味,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。
两人望着街对面往来的人群。
路过的中年妇人提着竹篮,篮子里的橘子透着点橙红;
蹬着三轮车的老汉哼着不成调的川剧,车斗里的白菜沾着泥;
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嬉笑着跑过,校服上的白球鞋踩过水洼,溅起细碎的泥点。
那些带着浓重川音的对话从耳边飘过,“要得嘛”“咋个弄哦”,像一串没系紧的珠子,滚得满地都是,却没有一颗能落进他们心里。
温羽凡忽然觉得,自己和金满仓就像两枚被潮水冲上陌生沙滩的贝壳,壳上还沾着原来海域的沙粒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片完全不同的海岸,连归处都找不到。
霞姐站在几步外,盯着街角的路牌。
蓝底白字的牌子被日晒雨淋得褪了色,“北川县客运站”六个字的边角都卷了起来,“川”字中间的竖画还缺了个口,像是被谁用指甲抠过。
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路牌上凸起的字迹,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。
作为土生土长的川中人,她认得这个地方,甚至能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来过这里的情景,那时的客运站还是青砖瓦房,门口总堆着成捆的甘蔗。
“没想到那晚一路疯跑,竟逃出了安州地界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点飘忽的感慨,眼神越过路牌望向远处,像是在透过雾气看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。
温羽凡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峦。
青灰色的山影被雾霭裹着,像一幅没干透的水墨画,笔触模糊却透着股压迫感。
他的思绪猛地被拽回那个夜晚:火车顶上的寒风、岑天鸿刀光撕裂夜空的冷冽、黄队长衣袂翻飞的决绝……那些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,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,指节泛白。
“当时就顾着逃命了,哪里想那么多。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
金满仓用拐棍的底端敲了敲路边的垃圾桶,铁皮桶发出“咚咚”的闷响,惊得两只绿头苍蝇“嗡”地飞起,在他眼前打了个旋又落回桶沿。
“这个不重要,问题是之后呢?”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发颤,不仅是因为伤腿的疼,更是因为前路茫茫的焦虑。
拐棍的木头柄被他攥得发潮,顶端的磨损处露出里面浅色的木芯。
霞姐从裤兜里掏出两个一元硬币,摊开在掌心。
硬币边缘磨得发亮,其中一个还缺了个小角,上面的菊花图案都快被磨平了。
她把掌心举到温羽凡和金满仓面前,阳光透过薄雾落在硬币上,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:“现在就剩它们了。”
温羽凡捏起那个缺角的硬币,用食指指甲弹了弹边缘。
“叮”的一声轻响,在安静的站台上格外清晰。
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,他望着硬币上模糊的字样,眼神里浮出一丝无奈:“现在这情况,只有两个选择——要么打开手机,要么就直接去银行取钱。你们觉得哪个保险点?”
霞姐几乎没犹豫,转身就往街对面走。
她的帆布包在身后晃了晃,里面装着赵大爷给的鸡蛋和膏药,沉甸甸的。
“我觉得手机还是尽量不要开了。”她的步伐很快,裤脚扫过路边的积水,溅起细小的水花,“去银行吧,岑家势力再大总不能渗透到银行系统里吧。”
“好,就听霞姐的。”温羽凡站起身,伸手扶住金满仓的胳膊。
金满仓用拐棍撑着地,两人一瘸一拐地跟上,身影在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。
三人穿过马路时,一辆公交车慢吞吞地驶过,车身上的广告画被雨泡得发皱,女明星的笑脸糊成了团彩色的影。
他们的影子被雾拉得很长,温羽凡的影子宽厚,金满仓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趴在上面,霞姐的影子在旁边轻轻晃,像三只在薄冰上试探着前行的兽,每一步都踩着未知的惶恐,却又透着股不得不往前的韧劲。
银行的玻璃门在雾里泛着冷光,旋转门的金属边框擦得锃亮,映出他们三个沾着草屑的裤脚和疲惫的脸。
虽然柜台窗口能一次性取出更多现金,但三人交换眼神时,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了相同的顾虑。
多一分与人接触,就多一分暴露行踪的风险。
银行大厅里往来的人影、柜员机键盘敲击的脆响,甚至空气中浮动的消毒水味,都让他们绷紧了神经。
最终,他们默契地走向了角落那排玻璃隔断的 atm机。
三人挤入了一个小隔间。
温羽凡第一个站在机器前,指尖刚触到插卡口的金属边缘,就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。
逃亡路上熬红的眼、惊悸时绷紧的神经、连日来几乎没合过的眼,全在眼下那片浓重的青黑里藏着。
atm屏幕亮起的蓝光斜斜打在他脸上,把胡茬的阴影拓得愈发清晰,他深吸一口气,将卡顺着卡槽往里推,金属摩擦的轻响在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突兀,惊得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了滚。
每张卡每日最多取现两万,三人排着队轮流操作。
温羽凡取完,金满仓拄着临时削的木拐凑上前,伤腿在地面虚虚点着,额角因为用力而渗出细汗;
接着是霞姐,她插卡时特意用袖口挡住按键,指尖按密码的力度重得像是要嵌进键盘里。
atm机的塑料钞箱每一次吞吐,都带着轻微的机械嗡鸣。
六叠百元大钞陆续从出钞口滑出,淡粉色的纸边蹭过金属槽,发出细碎的“簌簌”声,像春蚕啃食桑叶,又像谁在耳边轻翻书页。
每吐出一叠,金满仓就立刻跛着脚上前,小心翼翼地拈起钞票。
他从帆布包里摸出赵大爷给的膏药油纸,那油纸边缘还沾着点深绿色的药渍,中央“每日换药”四个字被反复折叠得发皱,墨迹都晕开了些。
他把钞票对齐,轻轻放在油纸上,手指像捏着易碎的玻璃,一点点将油纸折起,棱角压得严丝合缝。
钞票的油墨味混着油纸残留的草药香,在空气中缠成一股奇怪的味道。
金满仓盯着那几个被钱压得更模糊的字,忽然觉得这油纸像个荒诞的护身符——本该贴着伤腿治病的东西,此刻却裹着保命的盘缠,仿佛这样就能把赵大爷的善意也裹进去,挡住那些追在身后的刀光剑影。
他包钱的动作轻得像在摆弄初生的雏鸟,眼神专注得忘了腿上的疼,直到把六叠钱全裹成方方正正的纸包,才松了口气,额角的汗滴“啪”地落在手背上。
随后,他把包好的钱一股脑塞进霞姐的帆布包。
霞姐下意识攥紧了包带,粗布的纹理硌着掌心,隔着布料能清晰摸到纸包的棱角,还有钞票叠在一起的厚度带来的踏实感。
纸钞被体温焐出的微热顺着布料渗过来,烫得她手心微微出汗,连带着指节都攥得发白。
这包里装的哪是钱,是他们接下来躲追兵、换药、找地方落脚的全部指望。
羽凡忽然扯了扯霞姐的袖子,声音压得极低,像怕惊动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。
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银行玻璃门外的街景,几个路人的影子在地上晃过,一辆摩托车驶过的引擎声由远及近,又渐渐消失。
他的目光在 atm机的反光里快速扫过,确认没有可疑的视线,才又补了句:“先去吃点东西,再找间旅社换药,顺便买身干净衣服。”
霞姐点头时,帆布包在臂弯里轻轻晃了晃,那几包钱隔着布发出轻微的碰撞声。
金满仓拄着拐跟上,木拐头在瓷砖地面拖出“沙沙”的响,三人的脚步放得极轻,像三只贴着地面迁徙的影子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银行。
……
在如今这个信息联网的时代,住旅馆要刷身份证登记早成了铁律。
机器“嘀”的一声读取信息时,连带着人脸比对的蓝光扫过,像张无形的网,把每个过客的踪迹都筛进系统里。
温羽凡三人捏着刚从路边摊买的肉包,油纸被肉馅的热汁浸出深色的印子。
金满仓用没拄拐的手抓着包子,咬下去时汤汁顺着指缝流到手腕,他疼得龇牙咧嘴——不是因为烫,是伤腿的隐痛顺着骨头缝往上窜。
霞姐把包子掰成小块,递到他嘴边,自己却没吃,目光在街对面“xx快捷酒店”的招牌上停了停,又飞快移开。
他们已经问过三家旅馆了。
第一家前台小姑娘戴着黑框眼镜,听到“没带身份证”时,头摇得像拨浪鼓:“公安系统连着网呢,查得严,担不起这责任”;
第二家老板是个光头大汉,叼着烟上下打量他们:“你们这样的……我见多了,要么是逃债的,要么是犯了事的,我这小本生意,不接”;
第三家更绝,门都没让进,隔着玻璃门摆手:“身份证!必须要身份证!”
包子的热气很快散了,凉下来的肉馅带着股油腻的腥。
温羽凡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,面渣沾在嘴角,他用手背一抹,抬头看天。
刚才还只是飘着零星雨丝,这会儿云层压得低了,风里裹着湿冷的潮气,打在脸上像细针在扎。
“再往前走走吧。”他扶着金满仓的胳膊,声音被风刮得有点散。
金满仓的拐棍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点了点,发出“笃”的闷响。
“腿有点撑不住了。”他喘着气,额角的汗混着雨丝往下淌,“实在不行……找个桥洞对付一晚?”
霞姐刚要说话,身后突然传来个糙嗓子:“你们找住的地方?”
回头一看,是个穿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,袖口卷到肘弯,露出小臂上几道浅疤,手里拎着个装着搪瓷碗的塑料袋,碗沿还沾着点辣椒油。
他看他们的眼神带着点打量,却没什么恶意:“是不是没带身份证?我知道个地方,不用这个。”
“真的?”霞姐眼睛亮了亮。
男人咧嘴笑,牙上沾着点烟渍:“骗你们干啥?我就在那附近工地干活,好多工友都住那儿。”他往街角指了指,“顺着这条路走到底,拐进那条老街,找‘鸿兴旅馆’,老板娘是当地人,好说话。”
道谢时,男人已经走远了,工装后背洇着片深色的汗渍,在雨里看着格外显眼。
老街比他们想象的更窄。
两侧的楼房挤得近,中间只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走,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,露出里面的红砖,有些地方用水泥糊过,新新旧旧的补丁像块打满了膏药的皮肤。
霓虹灯牌在雨里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,“小炒”“住宿”“电话超市”的字样被雨水泡得发虚,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股油烟混着潮湿的味道。
“鸿兴旅馆”的灯牌在巷子深处晃。
“鸿”字的三点水缺了一点,“兴”字的最后一捺耷拉着,像只垂头丧气的鸟。
灯牌的电线在外墙上绕了几圈,绝缘皮破了处,用黑胶带缠着,风吹过时,整个牌子跟着轻轻晃,发出“吱呀”的轻响。
温羽凡扶着金满仓往台阶上挪。
霞姐跟在两人身后,为他们撑着新买的折叠伞。
旅馆是栋老式的五层楼,外墙爬满了爬山虎,雨打在叶子上“沙沙”响,翠绿的叶尖垂着水珠,偶尔滴落在锈迹斑斑的防盗网上。
网里晾着几条工装裤,裤脚还在滴水,肥皂水的泡沫顺着裤腿滑下来,在地面积成小小的白泡,很快又被雨水冲散,空气里飘着股廉价洗衣粉的清香味。
金满仓的拐棍刚搭上铁扶手,就听见“吱呀——”一声,扶手晃了晃,像随时会断掉。
他咬着牙,好腿先迈上台阶,伤腿跟着抬起时,疼得倒吸一口凉气,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。
温羽凡赶紧伸手托住他的腰:“慢点,别急。”
一楼堂屋的门没关,昏黄的灯光从里面淌出来,在雨里铺成一小块暖黄的光斑。
老板娘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择菜,面前的塑料盆里堆着绿油油的空心菜,她的手指粗糙,指甲缝里嵌着点泥,择菜的动作却快,“咔嚓”一声掐断菜梗,老的部分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袋。
脚边的煤炉上坐着个黑砂罐,盖子被蒸汽顶得“扑扑”响,一股混合着艾草和当归的药味飘出来,和外面的雨气缠在一起。
见他们进来,老板娘抬起头,发间别着个银发卡,碎钻掉了两颗,露出底下泛黄的铜色,在灯光下闪着点斑驳的光。
“住店?”她的川音有点糯,尾音往上翘。
“嗯,”温羽凡点头,“有房间吗?”
老板娘往金满仓的伤腿上瞥了眼,又低下头择菜:“有,五十块一天,不用身份证。”
霞姐攥帆布包的手紧了紧,指节都泛白了。
她的目光扫过堂屋墙上的营业执照,相框玻璃上蒙着层油灰,照片里的人看不清脸,经营者姓名处盖着个红章,章上的字糊成一团,只能看出个模糊的轮廓。
她的心里像揣了只兔子,怦怦直跳:“这样的地方,真的安全吗?”
“好,来一间房,先住三天。”温羽凡从兜里摸出两张百元钞票,崭新的纸钞边缘还挺括,他的手指上沾着点泥土,和钞票的干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,“多出来的不用找,都当押金。”
老板娘接过钱,反手从桌角摸过一串钥匙扔过来。
钥匙串上挂着个旧铜铃,“叮铃”一声落在温羽凡手里,其中一把钥匙的齿痕都快磨平了,“302房,楼梯陡,小心点。”
楼梯间比想象中更黑。
声控灯大概坏了很久,喊了两声没反应,只能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摸索着往上走。
台阶高低不平,有的地方缺了角,抬脚时得格外小心。
空气中飘着股霉味,混着点说不清的汗味,像是积了很多年的味道。
霞姐走在最前面,刚迈上两级台阶,膝盖突然撞上台阶边缘,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,眼泪差点涌上来。
她咬着唇没出声,只是扶着墙,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上走,手心在粗糙的墙面上蹭出点热意。
“哇……哇……”
突然,楼上飘来婴儿的哭声,尖厉又沙哑,像小猫被踩了尾巴,在寂静的楼道里撞来撞去。
哭声断断续续的,中间还夹杂着女人低声的哄劝:“哦……宝宝乖……不哭哦……”
温羽凡在最后托着金满仓上楼时,余光扫过墙面,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,看清了上面的涂鸦。
「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」几个字歪歪扭扭的,用黑色马克笔写的,笔画粗得像棍;
旁边有人用红笔添了句「xxx我爱你」,「爱」字写得特别大,最后一点还甩出个长长的尾巴,红颜色有点褪了,边缘处被人划了几道白痕,像是谁在赌气。
金满仓的拐棍在台阶上“笃笃”地敲着,三人的呼吸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,和着婴儿的哭声、远处的雨声,慢慢往三楼挪去。
总算来到了 3楼。
楼道里的霉味比楼下更浓,混着点说不清的尿臊气,贴墙根走时,指尖能摸到墙皮剥落的粉末,像干了的泥灰。
302房的木门虚掩着,门缝里漏出的光昏昏黄黄,像块化了一半的黄油。
没等靠近,一股复杂的气味先缠了上来:劣质玫瑰香精混着隔夜烟蒂的焦糊,还缠了点汗渍的酸馊,钻进鼻腔。
霞姐下意识蹙了蹙眉,仿佛能看见无数个陌生身影在这房间里进进出出,把各自的疲惫、匆忙甚至隐秘心事,都揉进了这空气里。
霞姐捏着钥匙串上前,铜铃在指尖晃出细碎的响。
钥匙插进锁孔时卡了两下,锈迹磨着齿痕发出“咔啦”轻响,她手腕微微用力,锁芯才不情愿地转了半圈。
“吱呀——”门轴发出老态龙钟的呻吟,像是被吵醒的老人在嘟囔。
开门的瞬间,一股更沉的陈旧气息涌了出来。
是木头受潮的霉味,混着床单没晒干的馊味,还藏着点蟑螂爬过的腥气。
霞姐先跨进去,帆布包蹭过门框,带起一串细小的灰尘,在光线下打着旋。
窗户果然缺了角,缺口处糊着的塑料布被风掀得鼓起弧度,边缘用发黄的胶带粘着,胶带卷了边,露出底下斑驳的墙皮。
风钻进来时,塑料布就贴着玻璃“沙沙”蹭,像只不安分的蝉翼,把外面的雨声也筛成了细碎的响。
床头柜是掉漆的深棕色,抽屉松松垮垮地耷拉着,半瓶矿泉水就摆在柜角,瓶盖不知所踪,瓶身上凝着的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淌,在柜面积成小小的水洼,又漫进木纹里,洇出深色的痕。
“将就一晚。”温羽凡扶着金满仓往床边走,脚步踩在地板上,发出“咯吱”的空响。
廉价床垫被两人的重量压得往下塌,弹簧“吱呀吱呀”地叫,像是随时会散架。
金满仓坐下时,伤腿不小心撞到床沿,他疼得闷哼一声,眉头瞬间拧成疙瘩,脸上的疲惫像潮水似的漫上来,连眼底的红血丝都更清晰了些。
霞姐反手带上门,门锁“咔哒”落位的声音在这狭小空间里格外响。
她先将帆布包取下搁在床边,然后走到窗边,指尖轻轻戳了戳塑料布,布面冰凉,还带着点粗糙的质感。
街对面的小炒店亮着“牛肉炒饭 10元”的 led灯,红光在雨雾里晕成一团,像块没烧透的炭。
穿白褂子的厨师正站在灶台前,铁锅在他手里翻得“哐当”响,火苗从锅底窜出来,舔着锅沿,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,那胳膊上的肌肉随着翻锅的动作绷紧,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,砸在滚烫的灶面上,“滋”地化成白烟。
霞姐望着那团跳动的火光,忽然想起昨天在稻田里啃的冷牛肉。
那时觉得那口混着草屑的咸腥,是世间最踏实的味道,此刻看着炒锅里翻滚的油花,倒生出点恍惚:原来安稳地吃口热饭,竟是这么奢侈的事。
她轻轻叹了口气,气从唇间出来,在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,很快又被风刮散,像极了他们这一路抓不住的安稳。
金满仓伸手拿起帆布包,从里面掏出个油纸包。
昏黄的灯光落在油纸上,能看见上面深绿色的药渍。
他缓缓展开,油纸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那行用水笔写的“这药不能停”赫然映入眼帘。
笔锋歪歪扭扭,“停”字的最后一竖拖得老长,像老人枯瘦的手指在眼前敲着桌沿:“骨头的事马虎不得。”
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,纸页粗糙的纹路蹭着指腹,心里头忽然一暖,连带着伤腿的隐痛都轻了些。
就在这时,门外的争吵声像炸雷似的响起来。
一个粗嗓子吼着,川音的卷舌带着股冲劲:“你龟儿喝死在外面算了!”
“你算哪根葱!”另一个声音尖细,带着云贵腔的平直,像根针似的扎过来,“敢管老子喝酒?”
中间还混着啤酒瓶倒地的脆响,“哐当”一声,在楼道里撞出好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