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2章 有怪兽
温羽凡从裤兜里摸出张百元大钞,钞票边角卷着毛边,还沾着点说不清的污渍,一看就是被揣了很久。
他把钱递过去,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家楼下买酱油:“那来三个盒饭,三瓶水。剩下的钱,您随便抓点零食,凑够一百就行。”
他说话时,眼睛看似落在推车上的零食上,余光却扫着走廊两端:左边第三排座位上的大爷在打盹,右边过道里有个年轻姑娘正低头刷手机,一切如常。
“好嘞!”乘务员接过钱塞进围裙口袋,手指在商品间灵活地穿梭。
她利落地把三盒印着红烧牛肉图案的盒饭码在推车上层,又拧开三瓶矿泉水摆在旁边,瓶盖碰撞发出“叮叮”的轻响。接着她抓了两包瓜子、几袋豆干,又塞了几根火腿肠,“齐活!”
“东西有点多,要不要给您送到座位上?”她抬头问,手里已经扯过个塑料袋,正把零食往里装。
“不用不用,多麻烦。”温羽凡连忙摆手,先拿起三瓶矿泉水揣进怀里,左臂紧紧往肋下收了收,把瓶子压得稳稳的。
他再伸出右手,稳稳托住三盒盒饭,胳膊上的肌肉微微绷紧,控制着平衡。
那姿势看着有点狼狈,胳膊肘都绷得发僵,却透着股不容错漏的沉稳。
他又冲乘务员笑了笑:“劳驾您把袋子挂我手上。”
“好嘞!”乘务员把塑料袋往他手腕上一套,袋口的绳子勒得有点紧。
塑料袋“窸窣”作响,瓜子袋的脆响、豆腐干的油纸摩擦声、火腿肠的塑料皮“咔嚓”声混在一起。
“您可拿好了啊,别掉了。”她叮嘱着,眼里带着点担心。
温羽凡点点头,稳住胳膊微微侧身,脚步放得极轻,鞋底蹭过地板,只发出“沙沙”的细响,小心翼翼地绕过推车。
“谢了啊。”他冲乘务员扬了扬下巴,额前的刘海垂下来,刚好遮住眼底那点没散去的锐利,从旁看去,就只是个着急找地方填肚子的普通旅客。
乘务员笑了笑,推着车继续往前走,金属车轮碾过地板的“轱辘”声渐渐远去,穿过两节车厢的连接处,最后被远处的鼾声和说话声吞没。
这时,霞姐已用牙齿咬着帆布包断掉的带子打了个死结,结头被她用力拽了拽,确认不会散开后才松了口气。
她背着鼓囊囊的帆布包从厕所里侧身出来,左手抱着温羽凡那长条状的包裹,小臂肌肉微微绷紧,将那疑似武士刀的物件护得严实。
她的脚步放得极轻,胶底鞋跟碾过车厢地板的接缝处,只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,活像只在屋檐上潜行的夜猫。
廊灯昏黄的光晕落在她耳后碎发上,投下一小片浅影,走到温羽凡身旁时,她甚至能听见他怀里矿泉水瓶相互碰撞的轻响。
“我帮你。”霞姐的指尖带着帆布包蹭上的细灰,自然地从他臂弯里接过三瓶水,冰凉的瓶身让她指尖一颤。
将三瓶水接过来时,她瞥了一眼温羽凡的表情。
看见温羽凡眼里满是笑意。
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,赞许里掺着点后怕:“还真有你的啊,刚才乘务员推车过来时,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。”
温羽凡右手托着的盒饭还带着余温,烫得掌心发麻,但他嘴角勾起的弧度里透着几分自得:“哪里,我不过是把《铁道游击队》看了不下二十遍。”
两人并肩往车厢深处走,泡面的热气从斜前方的座位底下钻出来,是浓郁的红烧牛肉味,混着盒饭里酱油的咸香,在逼仄的空间里织成张暖融融的网。
靠窗的男人正用牙签剔牙,碎屑落在磨得发亮的裤腿上;
“哇……我要草莓糖!”斜后方突然炸出小孩的哭闹声,尖锐得像玻璃划过铁皮。
紧接着是母亲哄劝的絮语,混着乘务员通过喇叭报站的声音……
霞姐的手肘轻轻撞了撞温羽凡的胳膊。
她的目光掠过他手腕上挂着的塑料袋,火腿肠的红色包装从袋口露出来一角,在昏黄的光线下格外扎眼。
“接下去怎么办?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只有两人能听见,尾音微微发颤。
谁都知道,暂时的安稳是偷来的,岑家的人说不定正顺着铁轨追过来。
温羽凡侧身躲开一个端着泡面碗经过的大叔,对方的胳膊肘差点撞到他怀里的盒饭,他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,眉头轻轻皱起来:“先找个能落脚的地儿。”他想起金满仓在厕所里蜷着的样子,那家伙的伤腿不能久屈,夹板边缘怕是已经把膝盖磨红了,“别让那胖子在厕所闷出痱子。”
话音刚落,前方硬座车厢的绿皮座椅就撞进眼里。
椅套是洗得发白的蓝布,上面沾着油渍和不明污渍,有的座位底下还塞着空饮料瓶,踢一下会发出“哐当”的响。
廊灯的光透过座椅间的缝隙漏下来,在地板上投出格子状的阴影。
“总觉得……”霞姐的声音压得更低,“这火车开得太顺了。”
车轮撞击铁轨的“咔嗒”声忽然变得清晰,一下,又一下,敲在人心尖上。
那节奏稳得像老座钟的摆锤,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,把整列火车往更深的黑夜里送。
温羽凡忽然想起刚才在车顶看见的小男孩,那双贴在雾蒙蒙玻璃上的眼睛,圆溜溜的,像受惊的鹿崽,仿佛能穿透铁皮看见他们藏在阴影里的脚印。
“顺不好吗?”他的声音沉了沉,刻意压过铁轨的撞击声。
说话时,他的目光扫过斜前方打盹的大爷,对方的报纸滑到膝盖上,嘴角还挂着口水;
又掠过过道里低头刷手机的姑娘,屏幕的蓝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。
“放心,没人知道我们在这儿。”话虽这么说,他攥着盒饭的手指却悄悄收紧了些。
火车继续往前跑,像条不知疲倦的铁蟒。
车厢里的鼾声此起彼伏,有的粗重如雷,有的细碎像猫打呼噜;
低语声从各个角落钻出来,有夫妻在商量到站后的路线,有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聊考试,这些声音混在一起,成了支乱糟糟的夜曲。
窗外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,连远处的树影都成了模糊的团,只有火车头的远光灯在前方撕开一道浅淡的光带,却很快又被更深的黑吞没。
这黑暗像只沉默的巨兽,把整列火车含在嘴里,而他们三个,就像藏在巨兽牙缝里的蝼蚁,不知道下一秒,这巨兽会不会突然合上嘴。
……
刚把三盒印着红烧牛肉图案的盒饭摆上临窗的空餐桌,塑料袋里的瓜子袋还轻轻晃了晃,温羽凡指尖刚要搭上对面硬座的蓝布扶手。
那扶手上积着层薄灰,还沾着块干掉的油渍,是长途火车特有的痕迹。
头顶突然炸开一阵密集的“哒哒”声。
那声音来得太急,像无数根烧红的细针猛地扎进耳膜,尖锐得让人头皮发炸。
比铁轨“咔嗒咔嗒”的撞击声锋利百倍,不是火车本身的动静,是直升机的旋翼正绞碎空气,带着股金属撕裂般的暴戾。
“嗡……”
强劲的气流顺着车厢缝隙灌进来,窗玻璃突然剧烈震颤,边缘的腻子簌簌往下掉灰,几道细微的裂纹正顺着玻璃纹路蔓延。
霞姐手里的矿泉水瓶“砰”地砸在地板上,瓶身撞在旁边乘客的皮鞋跟,又骨碌碌滚了半米,最后卡在座椅腿间,瓶底的水珠溅在褪色的地毯上,洇出个深色的小圈。
两人同时抬头,视线撞在一块儿。
温羽凡看见霞姐瞳孔猛地收缩,原本带着点笑意的嘴角瞬间抿成条直线;
霞姐也望见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,指尖在扶手上攥出几道白痕。
螺旋桨的轰鸣像块黑沉沉的乌云,在车厢顶上悬着不散。
风压越来越大,连呼吸都带着滞涩感,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按在胸口。
邻座嗑瓜子的大叔刚要骂句“哪来的鬼动静”,突然像被抽走了骨头,手里的瓜子“哗啦”撒了满桌,人直挺挺歪在椅背上,嘴角还挂着半颗没嚼完的瓜子。
下一秒,一股骇人的威压从头顶砸下来。
不是物理上的重量,是种带着寒意的气劲,像冰锥钻进毛孔。
温羽凡眼睁睁看着斜前方穿西装的男人手里的扑克牌“啪”地散了一桌,红桃 a、黑桃 k在桌面上打着旋儿,那男人却僵在那儿,眼睛翻白,嘴角淌下丝口水,跟被抽了魂似的。
整节车厢像被按了暂停键,哭闹的小孩没了声,打盹的大爷歪着头,连过道里推小车的乘务员都倒在了原地,脸色惨白如纸。
“糟了!”
温羽凡的声音刚挤到喉咙口,就被那股罡气震得发颤,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片。
他能感觉到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,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,带着股刺骨的凉。
霞姐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小臂的皮肉里,那力道带着失控的颤抖,指节泛白,连带着温羽凡胳膊上的肌肉都突突跳了跳。
“凡哥!怎么办?”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,却裹着化不开的绝望,尾音碎成了好几段。
两人对视的瞬间,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翻涌的惊涛。
这是内劲外发的气场,重得能压碎骨头,整个人像被扔进深海,五脏六腑都在跟着发疼。
这不是普通武者能有的气势,整个川中,只有那个闭关二十年、一出关就掀翻半座江湖的“西南刀神”。
岑天鸿。
温羽凡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,丹田那点刚凝聚的内劲像狂风里的烛火,晃得快要熄灭。
他太清楚化境宗师意味着什么:那是能劈开山涧、气劲裂云的存在,自己这点本事,在对方眼里跟蝼蚁没两样。
逃?
往哪儿逃?
一股彻骨的无力感顺着脊椎爬上来,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。
火车还在铁轨上狂奔,可这铁皮车厢在那等人物面前,跟层纸糊的没区别。
他甚至能想象出那道灰袍身影踏碎车顶、玄铁刀劈落的画面,心脏像被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,连呼吸都带着疼。
……
直升机舱门沿滑轨轰然弹开的刹那,螺旋桨搅动的气流瞬间形成一道无形的漩涡。
锋利的金属碎屑混在强风里呼啸而至,打在脸颊上像被冰碴刮过,裸露的皮肤瞬间泛起密集的鸡皮疙瘩。
那股寒意并非来自夜风,而是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气场,压得人胸腔发闷,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涩味。
银发在气流中炸开的瞬间,岑天鸿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射向下方的列车。
灰袍包裹的肌肉线条绷如满弓,每一块凸起的轮廓都透着野兽般的爆发力。
他瞳孔里跳动的猩红杀意,比机舱指示灯更刺目——那是失去女儿的疯魔,是二十年刀道沉淀的暴戾,在这一刻尽数倾泻。
他腰间的古刀自行挣脱鞘口三寸。
“噌”的破空声尖锐得像钢缆崩断,刀身未现,一道青色的刀气已先一步划破夜空。
那匹练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,边缘流动着细碎的冰晶,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,整节车厢瞬间被这森冷的刀势笼罩。
车窗玻璃开始不规则震颤,边缘渗出蛛网般的裂痕。
“温羽凡……!”
怒吼混着旋翼的轰鸣炸响,声波撞在车厢铁皮上反弹回来,形成叠加的音浪。
刀气尚未及体,车顶的铁皮已像被巨锤碾过般向内凹陷。
斑驳的锈迹在压力下剥落,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原色,凹陷处的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,如同被踩碎的玻璃。
车厢内的顶灯忽明忽灭,电线在天花板里发出滋滋的短路声,仿佛整列火车都在这股力量下濒临散架。
温羽凡紧贴在布满裂纹的车窗后,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放大。
那道青色刀光足有十丈长,像从云端劈下的闪电,精准锁定了他藏身的车厢中段。
他甚至能看清刀气中翻滚的能量流,那是足以劈开山岩的破坏力——这一刀落实,不仅是他和霞姐,列车上的数百名乘客都将化作碎片。
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,浸湿了后背的衣料,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。
就在刀气距车顶不足三米时,西侧铁轨尽头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。
那光芒并非转瞬即逝的闪爆,而是如熔化的黄金般浓稠的光柱,瞬间在半空凝成一道厚实的能量壁垒。
罡气碰撞的刹那,没有预期中的巨响,而是一声沉闷的“嗡”鸣,仿佛天地间的空气被瞬间压缩。
肉眼可见的能量波纹以碰撞点为中心扩散,道旁的灌木像被无形巨手薅住,连根拔起的植株在空中划过弧线,重重砸向远处的荒草。
车厢内的温羽凡和霞姐被气浪掀得踉跄后退,后背撞在座椅扶手上,耳内传来持续的蜂鸣,眼前阵阵发黑。
岑天鸿的身躯如陨石坠向车顶,双脚触及铁皮的刹那,整节车厢猛地向下一沉,弹簧钢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。
以他为中心,蛛网般的凹陷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,每道裂痕都深达半寸,露出里面扭曲的钢筋骨架,如同巨兽被剖开的内脏。
尚未等他稳住身形,一道黑影带着破空的锐响掠至身侧。
那速度快得只剩残影,掀起的气流掀动他鬓角的白发,露出底下青筋暴起的额头。
岑天鸿瞳孔骤缩如针,多年的搏杀本能让他无需回头,反手便是一招“逆风斩”。
刀身带起的寒气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,青色刀光贴着车顶横扫,铁皮如纸片般被削开半尺深的沟槽,飞溅的碎屑在月光下划出密集的银线。
然而预想中的血肉横飞并未出现,刀身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屏障,一股沛然巨力顺着刀身反噬而来。
“嗡……”
岑天鸿只觉右臂瞬间麻痹,仿佛被重锤击中的钢轨。
他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,灰袍在气流中猎猎作响。
与此同时,那道黑影也被反震之力推开,两人在空中划过两道对称的弧线,最终各自以脚尖点在列车两侧的地面上。
岑天鸿踉跄着稳住身形,玄铁刀拄在铁轨上发出“嗡嗡”的悲鸣。
对面的黑影则如羽毛般轻盈落地,军靴踩在铁皮上只发出一声轻响,笔挺的军装在夜风中纹丝不动。
温羽凡死死盯着那道身影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。
月光勾勒出对方肩章上的金星,在夜色中闪着沉稳的光;
笔挺的制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,与记忆中快餐店那件油渍斑斑的围裙形成刺眼对比。
最让他呼吸一窒的是对方手中的制式长刀:刀背流转着哑光的金属色,“朱雀”二字的铭文在月光下若隐若现,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渍。
“黄队长……”
惊呼声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,温羽凡的眼眶瞬间发热。
这个曾在快餐店煮出烂面的懒散店员,此刻竟如天神般挡在死亡面前,那挺拔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,像一道劈开黑暗的光。
黄队长抬手按住帽檐,制式长刀在他掌心缓缓转动,刀光扫过铁轨时,映出他嘴角那抹熟悉的、漫不经心的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