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四章 魔眼之树
戴斗倒下了,像一截被雷火劈断的枯木,重重砸在巢穴腥臭潮湿的泥地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杀意如退潮般从四肢百骸急速抽离,只留下冰冷刺骨的虚空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眩晕。他踉跄一步,脚下黏腻的腐泥几乎让他滑倒。神识没有放过戴斗身上任何一个地方,神识爬虫、画猫鬼瞳也全力展开,依然没有收获,那株曾寄生于戴斗体内、引动他滔天恨火的移魂树,踪迹全无!仿佛随着戴斗魂魄的溃散,它已彻底融入了这片污秽的黑暗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逃了……”鹿骊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,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“它竟……逃了!”
“鹿骊——!”一声凄厉如夜枭啼血的嘶吼自身后炸响,带着撕裂肺腑的悲恸与狂怒。
鹿骊猛地转身。只见蒋秃头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兽,双目赤红欲裂,死死瞪着戴斗那具毫无生气的尸身,又猛地抬头,那眼神里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利刃,将鹿骊凌迟。他额头青筋暴突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从齿缝里迸出字字泣血的诅咒:“畜生!你杀了他!你竟真的杀了他!”
鹿骊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气流从尾椎骨直冲头顶,那眼神里的恨意过于纯粹,竟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手中的短刃几乎脱手。他张了张嘴,想解释那移魂树的诡异,想诉说戴斗体内的异状,想剖白自己那被仇恨扭曲操控的心神……可所有的话语,在蒋秃头那燃烧着滔天悲愤的目光下,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,如同试图用枯叶去扑灭炼狱之火。
“师兄,你听我说……”鹿骊艰难地挤出几个字。
“闭嘴!”蒋秃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,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阔刃短刀,刀锋在巢穴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决绝的寒芒,“鹿骊!今日割袍断义!戴斗的血债,我蒋某人记下了!来日……必让你血债血偿!”话音未落,他狠狠一刀挥下,嗤啦一声,一截染血的衣袍下摆应声而落,飘然坠入泥污之中。他看也不再看鹿骊一眼,猛地俯身,用尽全身力气扛起戴斗冰冷僵硬的尸体,那重量压得他脊背深深弯了下去。他艰难地挪动着脚步,每一步都踏得泥浆四溅,沉重无比,蹒跚着向巢穴更幽深的黑暗里退去,只留下一个被悲痛压垮、刻满仇恨的背影,最终彻底融入了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。
鹿骊僵在原地,心口仿佛被蒋秃头最后那一眼剜去了一块,空落落的痛。但他猛地一甩头,将那痛楚狠狠压下。移魂树!这才是关键!它逃不远!这巢穴,这巨腊僵尸盘踞的污秽老巢,就是它最后可能藏身的泥潭!
鹿骊眼中重新燃起火焰,那是偏执到近乎疯狂的光芒。他不再犹豫,握紧短刃,身形如鬼魅般再次扑入前方翻涌的、更浓重的黑暗与恶臭之中。
几乎在同一时刻,在距离巢穴不知多少里外的漆园溪滩深处,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正撕扯着巨腊僵尸庞大的身躯。它那由无数腐败尸块勉强拼凑粘连而成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,腐烂的皮肉下,粘稠腥臭的黑色尸液不断渗出,沿着扭曲的肢体滴落,在身下污浊的浅滩淤泥里砸开一个个浑浊的小坑。每一次抽搐,都伴随着它喉咙深处滚出的、低沉压抑的呻吟,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。它那空洞的眼眶深处,两点幽绿的磷火疯狂摇曳,忽明忽暗,透出极度的惶恐与……一种源自本能的渴求。
它庞大的身躯在溪滩松软的淤泥中蹒跚前行,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、冒着气泡的污浊足迹。它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,不顾一切地朝着溪滩最深处跋涉。那里,瘴气浓稠得如同墨绿色的纱幔,沉甸甸地压在低矮扭曲的灌木和虬结的藤蔓之上,连光线都难以穿透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、令人窒息的腐败水腥气,以及一种……若有若无、却异常清冽的异香。
终于,它穿透了最后一道瘴气帷幕。眼前豁然开阔,却又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威压所笼罩。
那是一片小小的、被浑浊溪水半包围的泥沼空地。空地中央,一株参天古柏孤绝地矗立着,虬结的根须深深扎入泥沼深处,又有一部分如同巨大的黑色蟒蛇,狰狞地暴露在空气里,盘踞在浑浊的水面上。树干粗壮得令人心悸,树皮呈现出一种历经万载风霜的深沉铁灰色,布满深刻扭曲的裂痕,那些裂痕的走向,隐隐勾勒出一种令人不安的、近似于闭合眼睑的诡异纹路,密密麻麻,层层叠叠,覆盖了整株巨树。树冠如一片凝固的、深沉的墨绿阴云,遮天蔽日,将下方笼罩在一片永恒的、死气沉沉的幽暗之中。树身散发出的气息,古老、沉凝、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,仿佛一个沉睡万载的恐怖存在。
巨腊僵尸拖着沉重的步伐,踉跄地扑倒在古柏暴露于泥沼边缘的巨大根须旁。它庞大的身躯蜷缩起来,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寻求庇护,腐烂的头颅深深埋下,紧贴着那冰冷粗糙的树皮。喉中发出呜呜咽咽、意义不明的悲鸣,仿佛在倾诉着龟枫被强行掳走后,那寄生在它灵魂深处、属于芝仙的那一部分所遭受的撕裂般的痛苦与空茫。
“痛……好痛……芝……仙……”它破碎的意念断断续续地传递着。
死寂笼罩着这片泥沼,只有溪水缓慢流淌的汩汩声和僵尸压抑的呜咽。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。
蓦地,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。那声音并非来自空气的震动,而是如同直接在巨腊僵尸那混乱的意识深处炸开,低沉、苍老、带着岩石摩擦般的粗糙质感,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蕴含着万载的沉重:
“蠢物……你痛,非为龟枫之失,乃因你魂中之‘她’,亦在哀鸣……”
巨腊僵尸猛地一震,腐烂的头颅倏地抬起,眼眶中的幽绿磷火骤然收缩,死死“盯”着眼前粗砺冰冷的树皮,充满了惊骇与茫然。
“龟枫……芝仙……”那古老的声音在它识海中继续回荡,如同闷雷碾过荒原,“一体双魂,两体共生……此乃天地间罕有的造化之根……龟枫被夺,其体尚存,然寄于你魂中的‘芝仙之灵’,与龟枫体内那‘芝仙之体’……灵体相隔,如断根之萍……此痛,源于本源断裂……”
巨腊僵尸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,不是因为痛苦,而是源于一种难以言喻的、颠覆认知的狂喜洪流!它明白了!龟枫体内是芝仙的“体”,而自己灵魂深处苦苦维系、日夜滋养的,正是芝仙的“灵”!龟枫被带走,灵体分离,故有此撕心裂肺之痛!但这也意味着……它苦苦守护的“仙缘”,那一点芝仙的精华灵性,并未随龟枫离去,而是深植于它这具腐朽尸骸的灵魂核心!它并非一无所有!
“嗬……嗬嗬嗬……”巨腊僵尸喉咙里滚动起一阵怪异而狂喜的声响,它挣扎着用腐烂的双臂撑起身体,试图去拥抱那冰冷的树干,眼眶中的磷火前所未有的炽烈燃烧。
就在这狂喜的震颤中,一丝极淡、极隐晦的波动,如同水面下悄然滑过的游鱼,借着古柏庞大根系散发的深沉阴气与瘴雾的掩护,无声无息地贴近了那虬结如龙的根须。那是一缕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意念,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与一种深入骨髓的狡诈阴冷。它小心翼翼地探出无形的触角,如同最卑微的藤蔓,试探着,轻轻缠绕上那最粗壮根须的一道深邃裂痕。